80年代初，东北黑龙江，密山县某农场20连，赵东家的丧宴酒席上。
悲痛的悲痛，拉呱的拉呱：啧啧啧！这人啊，是真脆生啊！说没就没了！赵东家多好的一个人啊！
特意从后屯子凉水村赶来的大生子，自己一个人霸着一张桌子，蜷缩在桌子的一个角落，捏着小酒盅，滋溜滋溜喝得正起劲。
要说，为啥大生子一个人一张桌子。也并不是因为他有多高的待遇。原因有三：
一个就是，宴席上，只有大生子一个人是公社农村外来的，和农村连队的，用现在的话说不是一个系统。
虽然村屯挨着很近，彼此不怎么来往，根本无交集。
二是，别说连队的乡亲，就是赵东家一家，几乎对大生子也不熟悉，看大生子的穿戴，全当是来捧场的。那个年代的人憨厚，无论穿戴啥样，婚丧嫁娶，只要是你敢来，无论随不随礼，都拿你当贵宾对待。
三是，那个年代的人不会伪装，一看你的穿戴，就能瞬间分辨出你是农垦人，还是农村人。
那个年代农垦连队生活要比农村好得多。很多农村的人，都投奔农场连队走亲戚，也就是攀亲戚。
刚好是寒冬腊月，大生子赶着马车，穿着个漏了棉花的破棉袄，头上戴着一个燕子飞的狗皮帽子，喝酒满脸涨红，鼻涕哈喇子直流，啃着猪爪子喷喷香，一看就是来蹭吃喝的。
索性没人和他一张桌子。
即便是这样，赵东家张罗事的孔老三，来到大生子桌子前，还是主动客套了一句：叔！慢点吃，不着急。缺啥吭声。
大生子头不抬，眼不睁，努力地啃食手里的猪爪子上的最后一个蹄筋。嘴边冒油：孩子，有没有烟给俺来一颗！
解释一下，赵东家的老三为啥姓孔，赵东家是个当地的大家族，赵东家有两个儿子，二儿子娶了孔老三的姐姐。并且把老孔家一家老老小小10来口人，逃荒，从山东带到了东北。
因此，当地人习惯称呼他们家族为老赵家。
那个年代，七大姑八大姨，关里关外的，从山东逃荒的东北，关系错综繁杂，索性人们习惯称呼两家子为一个姓氏。
比如老孔家和老赵家，老孔家是老赵家搬到东北的，老百姓就习惯称呼为老孔家也为老赵家。可能是便于记忆，或者山东人习惯上称呼是一个枝儿的吧。
孔老三赶紧从布袋里掏出一整盒宇宙香烟，恭恭敬敬当着大生子的面打开，然后给大生子点上，然后顺手把剩下的香烟，给大生子放在面前。
大生子深深地裹了一大口：咳咳！呛嗓子，俺抽不惯！俺还是抽俺的大旱烟叶子吧！然后把宇宙整根香烟掐灭，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兜里，然后掏出自己的大旱烟。
叔！你是哪的人！
哪的人！哼哼！俺是哪的人！你问你家老祖！大生子摇头晃脑，有点生气。
大叔，俺不是这个意思，俺家亲戚少说也有几百号人，俺这个后生眼皮子卑贱，认不全乎！叔，大人不记小人过，你是哪个枝儿的！俺也好回去告诉老太太不是！
大生子裹了一口旱烟叶子：这么说吧，赵东家要是活着，俺要是来了，他得安排最好的马车来接俺！他得拿最后的五味子酒招待俺！
然后，大生子端起酒杯，仰脖子一口闷。
冬天的日头射进来，刚好洒在大生子的脸上，脖子冒青筋，眼泪噼里啪啦的：孩子！俺不是挑你理！赵东家没了，为啥不安排人去后屯子通知俺一声！你们这些后辈都懂得个屁！
大生子的翻脸，着实吓坏了孔老，虽然孔老三的年龄比大生子不相上下，但孔老三明眼看出来，来者不善，而且应该备份很高。再不，和赵东家交际甚是密切。
叔！赵东家走得比较突然……
哼！突然！你们这帮后辈心里就没有个念想！你知道，当年，赵东家对俺那是个亲啊！你知道俺和赵东家啥关系！你们不懂！说出来你们不懂！人就是这么回事，人走茶凉！
俺和赵东家的情分，就被你们这帮后辈给……
孔老三吓得汗珠子下来了，低着头。
那个年代，彼此不分卑贱，可亲戚里道的，对礼数要求很高，倘若要是哪个长辈或一个枝的亲友被怠慢了，赵老太太知道了，是饶不了后辈的。
孔老三：叔！俺没通知到，是俺得不是，俺给你赔不是了！
赔不是！给俺倒杯酒！
孔老三赶紧上前，恭恭敬敬地倒上一杯，然后退了回来。
孩子！你不知道俺和赵东家的情分！你说赵东家没了，通知俺来参加，俺没有多，还没有少吗！你说，赵东家没了，俺怎么也得上坟头磕个头啊！
孩子，你知道俺现在心里是怎么滋味吗！
大生子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擤鼻子，抹眼泪：那个年代啊！俺吃不上饭，俺家穷得直掉渣子，那时候也是冬天，那时候冬天能冻死人！
俺爹俺娘都饿死了，俺弟弟也被人家领养走了，俺一个人哆哆嗦嗦蹲在炕上，家里两个苞米胡子都没有！俺的孩儿，你知道挨饿的滋味吗！
哪有现在这条件，还啃猪蹄子！
赵东家和俺家赵嫂子赶着马车，上俺屯子卖麻花，进俺家屋子要碗水喝，问俺，这屯子人都怎么没了！
俺告诉他：都饿死了！
赵东家拿着马鞭子，带着狗皮帽子，站在地上愣了半天，然后眼泪噼里啪啦的。
那天晚上赵东家没有走，和嫂子两个人给俺点上炕，给俺热麻花，给俺烧开水，那时候俺还十来岁。
赵嫂子把自己毛坎肩给俺做了小棉袄。俺害臊！赵嫂子一把揪住俺：这么大了，还害臊！
大生子端起茶水，第一次笑。
那天晚上，赵东家说不走了，在俺家借住一宿，孩子！半个月了，俺家头一次热乎，头一次有人气。
半夜，看俺睡着了，赵东家和赵嫂子商量，明天要带俺走。赵嫂子说，咱家已经8个了，都吃不饱，也不差这一个了！
那天晚上，俺根本就没睡着，俺眼泪噼里啪了的。
孩子！赵东家救了俺一条命，他没了，俺来磕个头不应该吗！告诉俺！俺磕个头不应该吗！
孔老三低着头，不敢吱声。
大生子眼泪满脸：孩子，你让俺心里怎么能安心！俺的良心呢！你告诉俺，俺的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！
大生子突然暴怒地捶打着桌子，趴在桌子上，咆哮大哭：
咱家已经8个了，都吃不饱，也不差这一个了！你知道俺心里啥滋味！这句话俺记住了一辈子！俺寻思将来报答一下赵东家，还没等……
赵东家……你咋这么狠心哩！等俺给你磕个头，你再走也不迟啊！